還君明珠---《麥迪遜之橋》

2010021316:15

還君明珠---《麥迪遜之橋》伊斯威特1995


婚姻是上帝給人的一道難題。青春男女,不到二十歲就能求愛。可是人往往要到四十開外,才弄得清楚自己。那麼,人要有一個不後悔的選擇談何容易?二十歲的人,怎麼樣能決定四十歲、五十歲才真正能決定的事?白頭偕老的許諾,如何是在一個初萌愛意的年紀中能想通的?還不成熟的心,卻指望成熟的愛,是不是太難了?
 
討論愛情的忠貞與背叛,在這推崇慾望的現代社會中似乎變得遙遠、過時。然而現代人和古人的心一樣,終究會想尋找棲息。人入中年更是如此:年輕重重的奮鬥告一段落,對未來的幻想少了,而對過去那些未曾實現的憾恨,卻無聲無息滋長的到處都是。婚姻的伴侶,不知不覺成了事業夥伴,只是各自分工。愛情就只是這樣了嗎?想改變的衝動愈來愈大,這日益不安的心事會對另一半傾吐嗎?能嗎?另一半懂嗎?這部電影就發生在這樣的人生階段中。
 
從義大利遠嫁美國的芬西斯卡,是一位再平常不過的盡責母親。她過世之後,前來處理後事的子女發現母親早已預立遺囑,不但不肯將自己葬入亡夫預備的墓地,而且希望火化,將骨灰灑在當地一座橋下。這時候,子女才從她遺留的日記中知道一段藏了數十年的婚外情。
 
芬西斯卡是個心靈敏銳、情感熱烈的人,這從她出場的第一幕就表露無疑。她在廚房作菜,聽的卻是收音機裡的歌劇。等飯菜好了,進門的女兒就不耐的把電台轉到流行音樂網,連問也沒問。她顯得無奈,欲言又止。禱告完畢,丈夫和子女自顧悶聲吃飯,沒有人理她。對芬西斯卡而言,家人吃完這頓飯,只像又洗了一批衣服、又清走了一袋垃圾。除了家事,她和家人少有交集。想閒談,沒有話題。真提起了話題,也不投機。
 
孩子小,日子忙碌好過。孩子大了,日子反而難熬。活到這般年紀,一切都瞭然了,一切也結束了。日復一日的生活,像走在不見盡頭的碎石路上,但除了繼續還能如何?這時,浪跡天涯的攝影師若柏忽然出現,彷彿專程而來。相處的四天,成了相守的一生。短短時光,卻讓生命再度起舞。
 
貫串這段感情的,是知心的情誼。
 
若柏活得任性。他結過婚,因性情不合而離婚。他不後悔,因為不想拖累別人,更不想拖累自己。一部車、一台相機,等於他的全部。有喜愛的工作、有餬口的收入。他不想要家,不覺得孤單,也不自覺可憐。
 
人可以這樣活嗎?可以只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坐火車時,可以因為小鎮的風景好,就臨時決定下車嗎?人對生命中的「要」與「不要」、「喜歡」與「不喜歡」,能取捨得如此俐落嗎?若柏不羈的生活、不安於分的人生,使芬西斯卡大為驚訝。驚訝之外,還有驚喜。
 
芬西斯卡告訴若柏,雖然愛荷華鄉間有許多好處:很安靜,人們也很好,守望相助、生活單純、沒有宵小毛賊。可是,她卻懷疑自己對這一切的喜愛。芬西斯卡說:「這不是當年少女時所夢想的一切。」
 
當年的夢想是什麼?她沒有明講。實際上這個夢想,就是想和另一個人分享生命的一切。她能教書,喜歡教書,卻在婚後放棄。她聽歌劇、她讀詩,對人世中許多微妙而美好的事物著迷,可是歌劇和詩不屬於愛荷華、不屬於身邊的男人、不屬於她的家。她有農場、有家人,卻活得像田野上一株獨立樹,秋滿梢頭。她被三層身份疊著,最下面是「妻子」,上面是「母親」,而壓在最上面、最吃重的是「管家」。生命中有太多美麗的事物,喚起她蓬勃的感受,但丈夫體驗不到。丈夫工作賣力、體貼、誠實、是個脾氣溫和的好爸爸,出門從不忘打電話回家。他是好人,但不是情人。
 
若柏與丈夫不同。遮蓬橋他看得見,田間塵土的氣味他聞得到。傍晚他會想散步,能和她談詩,談旅行中不期而遇的趣事,談大自然讓他徜徉流連的時刻。他啜飲白蘭地,舉杯敬的不是美麗今宵,而是「古老的黃昏」與「遙遠的音樂」。黃昏果然是古老的,音樂果然是遙遠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一晌歡樂,同於往者,也將同於來者。若柏這樣的男人,讓芬西斯卡迷惑了。一個四海為家的人,竟和她分享了家的感覺。她忽然從瑣碎的生活中掉頭,發現了愛。
 
還有情慾。
 
撩亂的本能,在內心反覆不定。雖然已結婚生子,但芬西斯卡仍有豐富的情慾。她原本就是個會在靜夜讀詩,然後感性的任晚風放肆吹拂的女人。她望著唧井旁沖涼的結實體格,目光隨著他從容彎身的動作,情不自禁。她躺在浴缸裡,想像幾分鐘前,水滴曾撫過他的身體。圍繞若柏的一切,變得充滿挑逗。她重新戴起耳環、手鐲、抹上香水,凝視著鏡中依然姣好的身材。心靈的契合,激起了想更親近的渴望,事情便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芬西斯卡回想說:「那一刻,我對自己是怎樣一個人的認知都消失了。我所作所為像是另一個女人,但我卻比過去更擁有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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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西斯卡覺得自己墜入了愛,決定隨若柏而去。她收拾了兩箱衣物,打算就此向過去告別。但是,到了真要拋家棄子而去的前一刻,芬西斯卡躊躇了。電影接下來帶入一段非常深刻的內心掙扎中,讓人疼惜。
 
芬西斯卡是這樣說的:「我反覆思索,都覺得不應該和你走。因為家人會受不了閒言閒語,丈夫會受不了打擊。他沒有做錯事,這輩子從沒傷害過人。他家這個農場已有百年,到別處他無法過活。女兒才十六歲,才剛開始要瞭解感情的奧妙。她會愛上某個人,學著去建立她的婚姻生活。如果我走了,這對她意味著什麼?你要知道啊:從離開這裡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會改變。不論我們走得多遠,我都會牽掛這裡。以後我們共處的分分秒秒,我都無法忘懷這個被我遺棄的家。我會開始怪自己,怪自己因為愛你而傷痛。到頭來,連這美麗的四天也會變得齷齪,變得完全是場錯誤。」


 
這真是偉大的愛。她從對若柏的愛,顧念到自己對丈夫與子女的愛。這份愛,與她對若柏的愛,同存於心中,同樣的強烈。如果只有這四天的纏綿是愛,那麼過去二十年她對家人的晨昏關照算是什麼?她這一走,陷入憤怒、羞愧、自責中的丈夫怎麼辦?她這一走,正值青春期的兒女,還會相信什麼愛情?這二十年如果全是不快樂,那許多讓她懷念的回憶又是什麼?離家這一步踏出去,多年來人生的委屈是紓解了,但對家人的虧欠呢?
 
然而,浮生中這錯過難再得的愛呢?若柏問她:「你以為我們的事很平常嗎?你以為我們對彼此的感受很平常嗎?這樣親近而不能分開的感受,有人終生都尋找不到,還有人根本不知道有這種事。而你現在卻說,放棄我們的愛才對。」
 
芬西斯卡陷入兩難:真的要放棄這一切嗎?丈夫不是無情,只是魯鈍。無辜的兒女不該受傷害。但自己呢?這寂寥難以平復的心呢?誰來抱我?一生所求的,少女情懷中所幻想的,就是這樣無暇的愛。和丈夫過了半生,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瞭解我,無法給我我要的。此刻不走就再也走不掉,再也走不出這樣呆板、無人可以分享的人生。過去已錯了一次,難道現在還要再錯第二次?可是,真能走的無牽無掛嗎?
 
「我們身不由己啊。你不瞭解,人們都不瞭解。當女人決定結婚生子時,生命中的某一方面開始了,而另一方面卻結束了。生活中逐漸充斥瑣碎的事,我必須停下腳步待在原地,好讓孩子能隨意來去。而當他們離開後,生活就空了。我本來應該再度向前,但我已經忘了如何前進。因為長久以來沒有人叫我動,而我自己也忘了要動。」芬西斯卡哭了:「我萬萬想不到,這樣的愛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我要保存這份愛,我要終生都能這樣愛你。若柏,如果我們一起離開,就會失掉這份愛。因為我無法抹煞過去的生活,然後重新再來一個。我只能試著在心靈深處,緊緊地守著你。你要幫我。」
 
因為對家人的愛,芬西斯卡留下來,勇於承受自己的委屈。這樣的愛,從這四天之後,浸潤了整個後半生,也讓她最後決定坦白的告訴子女。這原是骨肉之親也不便言說的。
 
遺書上,她這樣對孩子說:「寫這樣的信給兒女並不容易。我原可讓此事隨我長眠。但是我年紀愈大,就愈不怕。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讓你們瞭解,讓你們瞭解我這短短的一生。如果連我愛的人都不瞭解我,而我就這樣離開塵世,那是多麼悲哀。母親總是愛子女的,這是天性。但我不知道,兒女是否也能如此來愛父母?」就是信中的這份情真意切,讓她當年邀請若柏共進晚餐,讓她在棄家前改變心意,讓她決定火化成灰、與若柏廝守在初遇的橋邊。
 
至於若柏對她的愛呢?為什麼一個漂泊半生的人,會一夕間愛上一個鄉間的女子?
 
冥冥之中,緣分早已展開。年少時他旅經義大利的一個美麗村莊,一個事隔多年卻連車站、攤販、教堂歇坐的門階都還記憶猶新的丁點小鎮,竟然是芬西斯卡的家鄉。當他訴說非洲的種種經歷時,芬西斯卡非常專注。那不僅是聆聽,而是參與,參與到他生命中真正感動他的事了。然後是葉慈的詩,夜色中隨口的一段吟懷也是共同喜愛的。貼在橋上的小字條,那上面的語言豈是出自輕薄者之口?這是多麼奇妙的緣分。

 所以他對芬西斯卡說,不要自欺,你絕不是腦筋淺薄的村姑。眼前這位女子,她敢從義大利遠嫁到愛荷華來,這和我敢於飄遊四海有何兩樣?她能與他談攝影、談現實、談人生的惆悵,最後還將一串自幼就隨身的項鍊送給了他。於是,他愛她。為什麼愛?因為他感到生命有交疊,獨來獨往的旅人心融化了。這是奇女子,這是一生難遇的相知。正是這樣的際遇,讓他說出:「如此確定的愛,一生只有一回。」他久如止水的心所受到的震撼,正是「確定」二字。
 
家人從展覽會回來了,日子重回舊調,芬西斯卡強迫自己把情感埋進瑣事裡。然而,若柏還在鎮上。當她與先生上街,看見若柏等待的車子、看見他憔悴的身影、看見他掛起了她送的項鍊。芬西斯卡感到心被撕裂了,感到所有對他的愛都在奮力控訴。要走,這是最後的機會。芬西斯卡幾度想奪門而出,彷彿之前所有不能走的理由全是謊言,她想再聽一次若柏說為什麼她該走。滂沱的雨水,在兩人之間淹起了淒茫大海,咫尺卻天涯。她終究是放開了車門,放開了一生一次的機會,任它隨雨水流去。打轉的方向盤、車窗外模糊的雨、吞回去的愛,從此的生離死別。這一幕沒有聲音,全是嗚咽。
 
多年之後丈夫病重,他微弱著說:「我知道妳曾有過自己的夢想。抱歉,我沒能替妳實現,但我非常愛妳。」若柏有情,芬西斯卡有情,而她的丈夫同樣有情,這才讓整段外遇這麼感人,讓彼此付出的愛沒有灰心、沒有糟蹋、沒有更大的悔恨。他們懷著愛,也為愛所愛。
 
這段感情中,芬西斯卡留下來了。唐朝詩人張籍在《節婦吟》一詩中也寫過相似的故事: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共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已經繫在羅襦的雙明珠,終是解下來還。繫在心上的只能化作淚,恨不相逢未嫁時。詩中的女子作了相同的決定,這是選擇。不過,所有的外遇都不相同,情事的發展也不會相同。如果說,芬西斯卡的家人中途折返,如果他們沒有孩子,如果丈夫不是那種妻子不在身邊就睡不著的老實人,而是動不動拈花惹草,或成天遊手好閒的痞子,如果牽引人重返愛情的只是激烈火爆、乍起乍滅的性慾,如果若柏對愛情的想望是像歌劇《卡門》裡唱的「愛情如狂野的小鳥不受拘束」,那麼芬西斯卡會作同樣的選擇嗎?值得作同樣的選擇嗎?應該作同樣的選擇嗎?
 
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年少的所愛難以遲暮偕行,那外遇裡忠貞與背叛的困境,該怎麼處理?熱烈的情,怎麼樣不會支離破碎、不會被罪惡感淹沒、不會走向毀滅性的結束?意外的愛,怎麼樣保住美好的初衷,但有相思沒有相負?也許,答案就是一份不失卻的理性。對此,芬西斯卡和若柏以今生的遺憾作出了示現。
 
【影片資料】
英文片名
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出品年代
1995年
導演
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
原著
羅伯‧詹姆士‧華勒(Robert James Waller)
劇本
理查‧拉格文尼斯(Richard LaGravenese)
主要角色
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
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
飾芬西斯卡(Francesca Johnson)
飾攝影師若柏(Robert Kincaid)
其他譯名
廊橋遺夢
時代背景
1965年秋‧芬西斯卡與若柏相遇美國愛荷華州。
1982年,若柏去世。
1987年,芬西斯卡寫下遺書。
 


本文作者 何英傑
與其說我喜歡這部電影,不如說我喜歡這篇影評...

觸動我的心靈,讓我感動的不是電影,而是  文字  ..
一個年輕的男人,竟然能這樣細膩地刻劃女人在婚姻、愛情、情慾中掙扎的心情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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