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

2006041213:45


 

他是一個男人。她是一個女人。他們原本互不相識。然而現在他們坐在深夜的小酒館裡,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邊,男的幫女的斟酒,女的幫男的點菸,毫不避諱週遭村民的側目,彷彿一對厚顏大膽的外遇男女,因為彼此義無反顧的,像要豁出去似的堅定意志而愈發殷勤地伺候對方,以為競賽,以為獎賞。

 

但說實在的,他們會突然湊在一塊兒,並非有甚麼天大的理由。只是幾個小時前男人在桌邊默默執著酒杯獨酌的時候,女人從酒館門外的夕色裡走進來,就走到他的面前,淡淡地問「我可以坐下嗎」,他就接納了她,並且主動幫拿紙巾擦拭老闆娘遞上來的玻璃杯,「我總懷疑他們只是隨便洗洗」,如此體恤。

 

「妳一定是外地人。」男人首先說,臉上泛著某種乾澀的笑意。

「你怎麼知道?」女人大方接過男人手上的杯子,面無表情地說:「我是雲林人,不過老家在隔壁村。」

男人說:「那妳一定很久沒回來了。」

女人從桌上的面紙盒抽出一張面紙,用它擦掉嘴上的唇膏之後,說:「為甚麼你會這樣認為?」

男人又苦澀地笑了:「因為妳坐在這裡,跟我坐在一起。」

女人說:「店裡沒有其他空位了啊。」

男人搖搖頭:「不,妳不知道,因為……因為妳敢和我坐同一桌,我猜妳一定很久沒回雲林,沒回妳隔壁村的老家了。」

女人發出像紙張撕裂的乾燥笑聲,說:「怎麼,你做了甚麼事?」的確她剛剛進來就注意到,雖然小酒館擠滿了客人,但這男人卻獨霸一張桌子,也因為如此自已才有機會坐下。

男人卻沒回答,噴出一口煙之後,開始對自己的嘴巴灌酒。

 

一會兒女人點的酒菜也上來了,女人低頭專心吃喝,暫時把桌子另一端的怪男人晾著,只有偶爾抬起頭嘴裡嚼著海帶芽的無聊間隙,非刻意的與對方四目相交,心裡揣度著這人是否是整天閒閒泡酒館裡找女人搭訕的那種登徒子。

不過也沒關係啦,現在只想找個能夠把自己灌醉的地方,她有點墮落的想,最後會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反正都已經是這樣了,再壞還能壞到甚麼地步呢。

 

不過男人後來只是一直喝酒,抽菸,失了初見時的積極熱切,就像把自己關進一個封閉的空間裡,又回復到原來一人獨飲的孤寂光景。

這也許就是兩個陌生人之間的熱度又朝向高峰攀爬的前奏。

當女人無可避免的從男人瘋狂灌酒吸菸的姿態感受到了那顆心的苦悶,憑著一絲物傷其類的憐憫,或者自己方才似乎說錯了甚麼話的輕淺歉疚,她反倒為了兩人不能繼續交談而窘迫起來。

於是她把杯裡的酒喝光,沒有把握地又丟出早先中斷的話題,假裝不經心地問:「你常常這樣一個人喝酒嗎?」

 

他們就這般展開長達數小時的酒館對酌,以及對話。原本桌面上的酒菜各擺各的,隨著時間越擺越多也就擺成滿滿一桌,分不清你我。

他們開始把筷子伸向對方的下酒菜,酒瓶空了男人就朝老闆娘叫,叫來了就一廂情願地為兩人都倒滿杯,問也不問女人的。

搞得女人也不好意思了,見男人又從煙盒掏菸便搶著拾起桌上的打火機,男人笑著點點頭,把手上的菸遞過去,讓她點上。

 

吸吐了幾口煙,男人娓娓說起自己一個人這麼晚還待在酒館喝酒的原因。

可能是感動於這樣難得的機會,大男人的,不以為意就對眼前的陌生女子傾訴自己的難處。「我有回家沒回家,對我老婆來說,都一樣。」他苦笑著說:「所以我很自由。」

「你結婚了。」女人謹慎地用覆述事實來接話。

「這個婚,不結也罷。」

「你和你太太,你們兩個……」

「可能快離婚了吧。」

突然的直接的坦白,那種無所謂的口氣,教神智尚未給酒精迷醉的女人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所以你才來喝悶酒?」

「這只是原因之一。」男人說著,仰頭把一滿杯紹興咕嚕喝掉,喘出一陣酒氣。「就說妳太久沒回來,甚麼事都不曉得。」

「到底是發生了甚麼事,可以告訴我嗎?」女人皺著眉頭,問。

「妳抬頭看看這間店裡的客人。」男人悄聲說:「是不是每個都用一種很混蛋的眼神偷看著我們?」

女人被突來的粗話嚇了一跳。她快速地掃視周圍一遍,說:「我不知道。」

「他們確實都是用一種很混蛋的眼神在偷看。」

像要制止男人繼續添加甚麼不堪的話語,女人趕緊說:「為甚麼他們要這樣?」

「因為他們混蛋。」

「啊。」女人忍不住張嘴笑了出來。口腔噴出的熱氣把塑膠桌布吹得沙沙作響。「你這人……」

男人卻是板著臉,這讓女人生起一股想要哭泣的衝動(為甚麼?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男人板著一張黧黑的臉,又舉起酒杯,可到了嘴邊卻又放下。

「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他說。

「知道甚麼?」女人有點受不了了:「知道你要和太太離婚?」

「知道我太太給我戴綠帽,知道我要對方那個該死的男人也交出自己的老婆,看他玩我老婆幾次,我就玩他老婆幾次。」

一口氣結束,說話的男人氣喘如牛,聽話的女人也氣喘如牛。兩個人像是剛剛經歷一場浩劫最後餘生的難民,不可思議地看著彼此。

「你是說真的嗎?」老半天,女人才又能開口。她睜大略微下垂的眼睛,驚訝地說:「你沒開玩笑?」

「現在妳知道,為甚麼只有妳這種外來客才敢和我坐在一起喝酒了。」

 

接下來,男人便痛心疾首地,把起初僅屬於一小搓人(兩對夫妻,外加一位村長)的秘密,而後像防護殼罩突然出現裂縫的核子爐心快速往外輻射傳遍本村之大街小巷,最終又被某地方記者以小說筆法繪聲繪影轉述翻寫遂搞到舉國皆知無人不曉的,「自家的醜事」,一五一十從頭講了一遍,末了且為了證明自己並非瞎扯,更把那張皺爛邊緣已略微分岔起毛,那位其實是小說家的女記者寫的該篇報導的剪報(他居然隨身攜帶了?),賭氣似的一把塞進女人發汗的掌心,然後自顧自的又灌起酒來。

 

「我猜妳必定讀過報紙,讀過這則新聞。」男人打著酒嗝,雙目泛紅地說:「我也不怕妳笑,反正事情就是那樣,我的家務事變成全國性的笑話,現在村裡人見到我,背地裡說我是歪嘴雞肖想吃好米,自己的妻都管不住,還貪別人的太太……唉,反正甚麼難聽的話都有啦,我聽都聽膩了。所以我不怕妳笑。」

 

女人搖搖頭。

「妳搖頭是甚麼意思?難道妳也覺得我的要求太過份?」男人斜著眼說話。他所謂的「要求」,指的是事件後半段,那位答應以自己的肉體幫丈夫償還風流孽債的妻子,在那個冬烘村長的作證下,依約定真的陪他上了十一次的床(十一次,恰好是他的妻子與對方丈夫發生肉體關係的次數),之後,繼續被他苦纏,不管是報上寫的「食髓知味」,抑或是他辯稱的「難道不用付利息」,總之他在完事(事完)的一個禮拜,等到那個不知該說是偉大或愚笨或慷慨的他人之妻拖著菜籃從菜市場賦歸,那雙記憶中白嫩柔滑的長腿(他在那十一次的溫存中曾像個害羞處男終與情人偷嚐禁果那樣無比興奮且珍惜地仔細愛撫舐吻過好多回呵)疲累擺動著還未踏進自家門,他就把長腿的女主人一把拉住,苦苦哀求著,「好不好再來一次吧」

 

「不。」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陌生女人說。「我搖頭的意思是,我沒看過這則新聞。」

「欸,都對妳坦白得這樣,莫再客套了吧。妳老實承認,我不會怪妳的。」

「我是真的沒看報紙啊。」女人掩著酡紅的臉廓說。

「看妳的樣子,混台北圈的,說沒看報紙,騙肖。」男人悻悻然自己又打了一管菸。雖然菸灰缸裡已經躺滿濾嘴被他口水蘸濕的菸屁股,幾乎要滿出桌面了。

女人把手放下,臉上掛著哀怨的表情,男人叼著菸的嘴巴往左邊一歪含糊說對不起,唇角危顫顫像要墜落的菸枝只是從燒紅的菸頭灑下幾粒菸灰,無聲跌進一盤滷豆干。

「還是我把這盤吃掉賠罪?」男人就把滷豆干捧起來,說。

這回換成女人板著臉。男人沒想哭泣,卻是覺得眼前這枚保養得當因而看不出年紀的瘦小臉蛋,在柳眉垂傾、五官往鼻尖蹙攏的時候煞是引人。他呆呆地凝視著。

「看甚麼?」女人依然板著臉說:「我不喜歡被這樣看。」

「妳說,我是不是真的很討人厭呢。」男人深沉地嘆了口氣,把頭也低低地垂下去,最後整個身體像要往前趴倒那樣蜷曲,拿菸的右手支在膝上,任菸灰掉在皮鞋上,目光貼在灰撲撲的地板上。然後,就在女人懷疑他是否要醉倒的時候,一個哀哀的聲音就從這萎頓的姿勢中鑽了出來:

「每個人都忘了,我原本是個受害者啊。」

受害者。女人心中一凜,恍惚有根針狠狠刺進來,痛得她想尖叫。是啊受害者,你們都愛說自己是受害者。

「是我老婆給我戴的綠帽!」男人抬起臉來,眼眶裡螢螢似有浮光:「難道真像村長說的,我不能滿足她,她就可以去找別的男人?」

「你不也和別的女人上了床?」

這一計,男人無言楞楞看著模樣柔弱的女人,眼底像在說:妳怎麼如此狠?妳怎麼如此殘忍?

「那……那不一樣!」男人如困獸般的掙扎:「我是為了報復那個姘夫,才上他老婆的!」

「有甚麼不一樣?你們各自都背叛了對方,把夫妻的忠誠交易掉,賣掉了。」

「我不像妳台北人這樣會說話,妳別跟我講大道理啦。」男人說著,出手拍桌,隔壁的客人紛紛轉頭。

「我是雲林人。」女人冷靜地說。

「管妳是哪裡人!」男人壓抑著脾氣說:「反正你們都不會稍微體諒一下,作丈夫的心情。」

「你愛你太太嗎?」女人問:「你說,你愛你太太嗎?」

「愛……愛啊。」虛弱的回答。

「那為何你要糾纏著別人的太太?」

男人頓時張口結舌。那沾滿鬍渣的下頷顫抖著,好像用力過猛的鉗子。「我……」

「如果說,你太太想離開你,你也想離開她,我不會覺得奇怪。」

女人說完,就讓男人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瞧著自己的臉,保持緘默不再說話。

過了半晌,男人靜靜地把女人的空酒杯又斟滿了酒。接著緩緩地說:「我們都喝得不夠多,來,我敬妳。」先把酒杯碰上唇,乾了。

女人拿起杯子,也乾了。

男人用手指擦掉嘴角的酒沫,莫名點了個頭,蒼涼地笑著說:「也許吧,也許有些東西是不能試的,一試就回不去了。好比我那糊塗的太太。」

「好比你。」

男人做出討饒的手勢。「我承認我是有點入迷了……不,應該說很迷,你相信嗎,我覺得我好像愛上姓劉的他女人了。」

女人由鼻孔裡嗤出一聲冷笑。

「我知道妳現在一定把我看做無恥的人…」男人咬咬牙,「沒關係,我願意勇敢承認,我就是這麼無恥,當我的婚姻宣告死亡,我們夫妻無法再在一起了,我願意放開我的手,讓她走。」

「好讓你去追劉太太?」

「你們誰能想像,我或我妻子有辦法再這樣度下去,在發生了這些事情……」

「難道你的愛就是這樣脆弱啊?」

「我愛了!我確實想用力地愛了!誰敢說我沒愛過!愛了五年啊我愛了她,五年啊……但是她卻這樣……」

男人終於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他伸出手指猛抓著淚濕的臉,好像要把它撕爛似的。女人咬著唇,察覺了自己的無情似的,第一次肯把手伸向這個陌生男人,搭在後者寬闊的肩膀上,拍撫。

然而男人的眼淚一下來就不容易止住,看了一會兒,女人只好把那顆頭摟在自己的懷裡,這一摟,男人卻立刻安靜了。

「我沒事。」男人從溫暖的女人懷抱裡脫出,漲紅著臉說:「讓妳看笑話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像刻意要沖淡走樣的情緒,沉默的喝著酒。喝著喝著,最後還是男人忍不住打破靜寂,開口第一句話,是向女人道謝。「我要感謝妳陪我喝這一回,兩個人喝好過一個人喝,真的。」

「其實是你陪我啦。」女人輕搖著頭說。

男人也學著搖搖頭。他欣賞一朵鮮花似的瞇著眼睛看著這個女人,正欲說甚麼,紮在腰間的手機就響了。

「喂?……」男人就盯著女人瘦小的臉蛋講電話。「……甚麼?……現在你不要跟我說這個啦……嗯嗯,我知道……我自己會處理……你們不要給我亂來喔我先說好……好啦,就這樣。」

「我堂弟。」男人把手機收回腰間。「他說我還是可以告姓劉的,說我們當初的調解契約違反善良風俗,法律上不成立,所以我如果想要告,還是可以的。」

「你要告他?」

「又不是肖仔咯,還告咧。」男人說著,眼神飄忽不定。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來啦來啦,喝酒,不要講這些了。」

男人吆喝一聲,教老闆娘再提過來半打啤酒。臉上塗著淡妝的老闆娘帶著不冷不熱的表情,拎酒過來的時候隨口說,你們有誰開車的不要喝過頭了。夜漸深。酒館的客人差不多散去(頗符合小鄉村民不慣夜生活的秉性),因而,突然冷清下來的場面讓男人驚覺到甚麼,啪噠一聲把手扣在女人橫擱桌面的手腕上:「糟糕。」

昏昏欲睡的女人睜開眼睛:「怎麼?」

「忘了妳要回隔壁村的老家。」

「嘿,你又知道我要回家了?」

「要不然呢?要不然這麼晚了妳想去哪?」男人望向酒館門口泊的一輛銀色轎車:「那是妳的車嗎?妳開車回來?」

「是我的車啊。」女人笑嘻嘻的臉紅,樣子看起來像胃袋裡的酒精開始作用。

「我看妳還是別喝了。」

「我要喝,你管我。」女人嘔出一口嗆辣的酒氣,「……我心情不好,就是想喝,喝死也沒關係。」

男人調整搖晃的視覺,怔怔瞅著有點耍酒瘋的女人。想了一會兒,說:「剛剛我想問妳,被我堂弟打斷了。我想問,妳怎麼會一個人跑來酒館喝酒哩?」

女人哈哈大笑。女人咧著嘴笑了幾聲,嚷道:「喝這麼久才問我,你會不會太遲了點?」

「不遲,不遲。妳現在告訴我,就不遲。」

「好像我應該告訴你似的……我應該嗎?」女人幾乎是用喊的說。她真是有些醉了。

「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妳了,要公平嘛。」男人也在借酒裝瘋。

「喔,都怪我沒看報紙,便宜你了,呵呵。」纖細的拇指與中指捏起一枚醬油瓜子往嘴裡放,喀滋一聲嗑掉,呸呸吐出完好兩片濡濕的瓜子皮在桌上。

「一正一反,聖茭。」男人說著,鼓鼓掌。然後自覺無聊,也拿起瓜子來嗑。「說吧說吧,也談談妳自己,我想聽。」

「有甚麼好聽的?」

「妳說心情不好,怎麼回事?還有,看妳酒喝得這麼帥氣,常喝酒喔。」

「因為我是酒女。」

男人訝異地端詳前方開了兩蕊紅花的臉頰,還有上頭晶亮如朝露的汗珠。「我不相信。」他癟著嘴說。

「哈哈。」女人搧搧右掌,露出疲憊的笑容:「騙你的。」

「就說不可能,妳的氣質不像個陪酒的,倒像是在公家機關上班的。」

像突然酒醒,女人圓睜著眼,一把抓住男人往酒杯靠近的手,急沖沖地說:「你怎麼猜的?」

「啥妳真是吃公家飯的?」男人感覺意外地笑了。「我有個表親在縣政府當組長,她給我的感覺和妳挺像。怎麼說?或許是辦公桌坐久了,你們習慣一切按規矩來,看不順眼,就要教訓人。」

「我哪裡教訓人了?你說我有嘛?」

「有!」男人指著那冒汗的鼻尖:「誰剛剛劈哩啪啦唸一堆大道裡的?」

女人不服氣地說:「我是就事論事。」

「妳是法官啊?還是檢察官?」

「至少我不是村長。」

男人乍聞女人這麼說,猛地一口酒嗆住,邊笑邊咳個不止。「說得好,咳咳……說得真好,咳咳……對……伊娘的,好加在妳不是彼個村長,伊娘的……」

「看來你很嘔。」女人邊笑邊搖頭:「你恨死這個村長了。」

「伊娘的,要不是看他老骨頭,我早一拳下去,這個死老猴。說甚麼要是我真的『行』,電話一通過去,人家還不乖乖貼過來,要我自己回家檢討檢討,伊娘的,好像我老婆偷人是我活該。」

「當初是人家好心協調作證,讓你出了口氣啊。」

「我就是不爽他說那些風涼話!姓劉的他女人到底是甚麼原因拒絕我,他村長大人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否?為甚麼傳到記者那邊變成我林某人無路用?!幹!神也是他,鬼也是他,伊娘的……」

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女人驀然陷入恍神的狀態。她暈醉的腦子裡又飄掠過這一星期來不斷纏祟不斷以各種苦哀可憐相折磨著她讓她嚴重失眠不思茶飯的,王氏夫妻的臉。

那個姓王的,以及他曾經背叛最後又不忍離棄的糟糠之妻,他們的臉,此一瞬刻又從憤怒的丈夫的嘴裡得著作亂的動力,又從她幽微的大腦深處爬出,宛若鬼魅的徘徊。

〈最初不也是他說,其實後悔娶了那個女人嗎?怎麼現在又改口說,其實是自己一時的迷惘,以為可以拋下一切,遠走高飛?啊,是啊,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姓王的,你真行……〉

「妳在想甚麼?」男人關切地問。

「你知不知道國統會的事?」

「啊?」男人搔搔頭。「幹麼突然扯這個。我向來討厭政治,所以人家吵吵鬧鬧爭甚麼統一獨立的,我一概懶得理。」拿筷子把酒杯敲得叮咚響:「又不是要選總統咯。」

「我的工作和那個組織相關。」

「妳說,妳在國統會上班?」男人瞇眼把那苗條身軀上下打量,像要瞧出三頭六臂:「我猜得沒錯,果然是坐辦公室的。」

「不,正確的說法是,我幫國統會的一個資深研究委員做事,當他的行政秘書。」女人說到「他」時,牙齒隱隱咬上舌頭。

「啊,這麼一來妳不是要沒頭路了?」男人說。「不是宣佈要終止國統綱領,要終止國統會了嗎?」

「我主要想說,今天我來喝酒,跟這個有點關係。」女人忽感到喉嚨一陣灼燒,用手揪著心窩。

「工作再找就有,以妳的條件,OK啦。」男人指著剛剛的瓜子皮:「天公賜妳聖茭吶。」

「告訴我,」女人兀地以一種悽楚的聲音,說:「聖茭能不能挽回一個人的心呢?」

至此,男人明白了。是感情的事。女人是為著感情的事,才一個人跑來酒館喝酒,借酒澆愁。那麼,不就跟自己一樣了他想。啊,真是傷心。

「是哪個人?哪個男人?」他溫柔地看著她,問她。

「沒有用了,都過去了。」她用力抓起半滿的酒瓶,叩叩叩半天對不準自己的杯口,最後索性讓酒瓶乓地站回去,像個醉漢那樣東倒西歪幾乎跌跤翻覆。

她把雙手插進濃密的頭髮裡,狂揪猛扯。

這時候男人心底已幾分明白,那個讓行政秘書在這小村的小酒館裡當著陌生人的面狂揪猛扯自己頭髮的他,或許就是那一個所謂的國統會資深研究委員。

他揣想眼前這個還不知名姓的女人(竟然彼此皆忘了互問難道是相逢何必曾相識?)曾經與她的長官發生了一段情,但如今因為某種原因,分了,所以她才會這麼痛苦。

然而,就像男人在換妻(?)醜聞中所面對的那些不願花費心神也無能力去深入理解事件之來龍去脈乃至於當事人內心諸般掙扎與暗爽(他其實老早懷疑那姓劉的亦不能滿足其妻以至於後者在丈夫選擇用她償債的當下假委屈真欣喜地拍胸脯一口答應了,並且後來在賠上床的時候那樣渾身解數像要將債主生吞活剝了似的狼虎需索)的,無關的群眾,他最後依然是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看著當事人的她,回不去了,回不去那夢想中的過去,或者未來。

 

就像那些徒然耽溺於八卦軼事的鄉親們一樣。

他看不見,她曾經怎樣躲藏在那間烏漆漆熱烘烘的儲物室裡幾近一個小時,只等情郎的元配對丈夫發完牢騷離開辦公室回他們台南的老家,然後認份地搖晃著走出儲物室,不敢有半句怨言。

(就像鄉親們看不見,同時間的他曾經幾次摸撫著冰涼的床板,一個人孤獨地在房間裡等候,吞了壯陽藥又擦了神油,腦子裡記住A片上學來的各種姿勢,只希望妻子莫要再嫌惡地踢他下床。)

他看不見,她曾經怎樣被姓王的他老婆先拳打腳踢再淚漣漣搬演苦旦角色哀求放過丈夫,「我是最大的受害者啊」,這般悲憤的宣示。

(就像鄉親們看不見,同時間的他偷偷跟蹤妻子到了那間賓館,目睹妻子與那個有婦之夫一起消失在賓館的門內,他崩潰地把兩手往路邊堅硬多瘤刺的木麻黃猛擊,直到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他看不見,她曾經怎樣心碎地聽委員惋惜地撫著收拾乾淨的桌面說以後再不能一起辦公了,卻沒有勇氣開口問,委員您還記不記得,當年仍是純真小秘書的我就是在這張桌子上被委員您誘拐臨幸了的?

(就像鄉親們看不見,同時間的他是滿心痴戀的拉住了他親愛喚叫素雲的劉太太,哀求著說好不好再來一次約會,就喝杯咖啡也好,那恢復貞婦面貌的素雲冷冷地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進屋裡去且把門永遠地鎖上。)

皆回不去了。

所有人皆回不去,都被困陷在一個不倫契約的黑匣子的內與外,一試就難再回涉彼此的時空,注定一端被誤解,注定一端誤解之,綿綿無絕期。

除了那個人。

除了至高亦制高的主導了整個不倫契約之訂定與履行,那個神也是鬼也是的傢伙,除了他或她能夠輕易移動到所欲之地,畢竟,遊戲規則正是他以公正之貌擬好的嘛。

所以對男人來說,那個人就是「伊娘的」老村長了。男人萬分憐憫地看著女人,心底猜,她的那個神也是鬼也是的傢伙,肯定就是國統會某研究委員,一個道貌岸然的負心漢。

〈這時,酒館的擴大機音箱裡,電台新聞播報員在音樂停歇的間隙以流暢的速度唸起一段新聞稿,大意是說,國統綱領與國統會的終止運作,代表了台獨派系的一次重大勝利……〉

那之後,兩個人都喝得爛醉,像兩頭受傷的野獸互舔身上傷口那樣,淚眼汪汪地替對方遣悲懷,甚至拋卻性別的緊緊相擁在一塊兒,酒館老闆娘施施地走過來,大喊一聲,「我們打烊了」

然後這對男女就踉蹌著扶持著彼此走出夜闇的酒館。在走向女人那輛銀色轎車之前,男人回頭望了漸漸熄燈的小酒館一眼,那瞬間,彷彿看到一華麗繽紛、絕無僅有的美好世界在自己離別之後開始坍塌崩毀,最終要變成一堆烏暗暝裡荒涼寂寥的廢材,「再也回不去」。

他們艱辛地擠上了車。女人坐駕駛座因為這車是她的,即使男人自詡酒量好過她,「別忘了我是專門陪委員喝酒兼上床的酒女唷」,女人瘋癲地大笑著說,把男人推到了一旁。

女人發動引擎,進口車的誇張音浪舞動起來的時候,對街的海產店忽然竄出一陣人語騷動。

一群扯歪了領帶、身上高檔行頭像乞丐裝那樣隨意披掛的醉漢搖搖擺擺從海產店裡走出,旁若無人大講手機互相調笑還有人下半身抖著就往人家屋簷下牆角裡撒尿。

「是他,伊娘的……」男人把醉漢群裡一個下巴戽斗、身形高大的老翁指給女人看:「就是他說我不行的。」

女人醉眼迷濛地從擋風玻璃望出去,認了半天,終於看到男人口中的那個村長。

「咦?!」

天旋地轉中,瞥見那長下巴高個兒的剎那,伴隨著一個「咦」,一幕景象像電影放映中途莫名插進來的突兀字卡(某某某你的汽車佔道麻煩請移一下謝謝),觀眾的眼球立刻從原先多彩生動的母片被吸往那泛黃單調,無甚可觀只寫了幾個歪斜字體的僵死子畫面,遂渙散了意志。

那是一張女人以純真小秘書的身姿初進國統會組織時,與當時的總統暨一干官員(包括後來變成秘密愛人的委員,當年的他是多麼的年輕帥氣),大堆頭的合照。陳舊的照片下方,尚有不知是誰用鋼筆草草題的幾個字,「XXX年國家統一委員會第X次臨會紀念」

那個當時的總統,不也是以下巴戽斗、身形高大為特徵嘛。

那個當時的總統,陪著所有委員以及彼時幼稚的她,笑咪咪地拍下這張照片,照片洗出來之後由她攜回家給老兵父親看,印象中第一次唷,老兵父親竟然在小女兒的面前哭了。

「小囡泥要幫咱們打回大陸去嗃,曉不曉得?」父親哽咽地說。

「嗯,一定,一定。」小女兒好心疼好心疼。

可是……

〈爸……回不去了……那個當時的總統先生今天說,他只是騙騙你們,只是騙騙你們啊……〉

可以說整個青春年華都耗竭枉費在那個虛假盟誓裡的女人,看著斑白頭髮下的戽斗下巴,視線不禁就一片模糊,淹漫在盈眶的淚海中。

「很高興能和你喝酒。」女人瞪視著遠方慢慢往一輛廂型車抬步的村長,對男人說。「其實,我還想再多喝個幾回哩。」

「呼,可以啊,那有甚麼問題。反正就隔壁村而已嘛。」

「不介意和我握個手吧?」

男人就伸出手。然後女人的右手也伸過來,兩隻溫暖的手握在一起,永恆的一握。

「再見。」女人說。

那是彼一晚,女人最後說的一句話。男人記得,那告別多麼匆促,乃至他被那隻溫暖的手推出車門,滾落在地,眼睜睜看著銀色轎車往那輛黑色廂型車義無反顧衝闖去時,他還來不及反應,離別就永遠地存在了。

可悲的是,外面的他,卻仍然無法進到那確鑿存在的離別的內裡。

就好像,他再回不去那間有他與她於闇夜裡一起離開的小酒館。

 

本文作者__陳南宗

引用自__文字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