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們都醉了,所以兩個人都不知道露西已在遠方等待。
他只是吃吃傻笑著,將臉埋進她鬆脫了兩顆鈕扣的前襟,而她同樣一臉酡紅,雙眼迷醉地傻笑著,將他碩大的頭顱更深地壓進自己的乳溝,半正經半玩笑地幻想這個男人或許因此窒息而死,那麼她便要找一條天藍色絲巾(她一向喜愛天藍色),環住自己的頸子吊死自己,追隨他去。
「今晚,我們在一起。」他輕吻她的脖子,含糊地呢喃著。
「噢,是啊,永遠在一起……永遠……」她興奮地抱住他,在這寒冷的聖誕夜裡,覺得自己像是融化中的冰。
他的室友識趣地走出房間,鎖上門,然後撥電話給自己的女友。他今晚可能就不會再回來了。
留在房內的男女,之後深沉地睡著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然而,對熱戀中的這倆人來說,這是一個關鍵的夜晚。
他們從此在別人眼中是天生一對,注定分不開了。
包括他們的親友與他們的研究所同學們,每個人都開始猜測,這對年輕戀人將會花費多少時間定下來,決定對方就是終生的伴侶。
一年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上,男的穿著雪白西裝,女的一身白紗嫁衣,倆人喜悅地挽著彼此的手,聆聽他們的證婚人,也就是他們共同的指導教授,考古系系主任詹博士,給新人的溫馨祝福。
「這一對俊男美女,是我最優秀的學生。」詹博士向觀禮的來賓們大聲宣告:「從此刻起,他們將攜手展開屬於兩人的歷史,而我們都是見證人,在未來的每一分鐘裡,我們都會仔細地挖掘與考證,究竟新郎是否如誓詞所說會愛他的妻子,而新娘是否如誓詞所說會忠於她的丈夫──一輩子!」
掌聲熱烈響起,如波瀾壯闊的交響樂,將結婚進行曲輕易地掩蓋了。
而露西,當時就站在大禮堂的門口。
什麼時候他終於發現露西的存在?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很簡單,也可以非常複雜。
任何熟悉考古學的人,都知曉這個典故:西元一九七四年,考古學家約翰遜(Donald Johanson)在衣索比亞的哈達(Hadar, Ethopia)發現一具距今約三百廿萬年的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頭蓋骨,此一人類先祖,被這位幸運的考古學家喚做「露西」。所以每一位考古人的心中都有一位這樣的「露西」。她代表學術研究的最高成就,發現者除了名垂青史之外,亦使自己的努力獲得意義。以考古為畢生職志的他,當不例外。
現在,身為知名考古學權威的他,一個人坐在房間的床上,滿臉鬍渣,兩眼通紅,已經三天沒睡。他的妻子幾天前被人發現在公園裡用天藍色絲巾上吊,死時留下一封遺書,收件者署名給她身為知名考古學權威的丈夫。
他反覆讀著妻子給他的信,那信的內容沒有半句對他的控訴,可他每讀一次,便掉一次眼淚。
「真可惜我不是你的露西。」信末這麼寫著:「希望你能找到她。」
他悲傷地呼喊她的名字,冷清的屋子裡,沒有任何回應。
就這樣,他永遠地失去了她,在那個命運的聖誕夜之後的第五年。
突然隔壁傳來縹緲的樂音。是那個年輕人,又開始播放他最喜愛的,披頭四的歌曲。
考古學權威開始渾身顫抖,他焦急地走到落地窗邊將窗簾拉上,然後拿了一只抱枕跳上沙發,將臉埋進完全的窒息裡。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然而那首可怕的歌還是無情地鑽進他的耳殼。他的心立刻像被一把鐵鏟狠狠刨挖,劇烈的痛苦伴隨並未封藏多久的往日記憶出土,氧化,變成一灘面目模糊的物事,乾涸在他悽愴的臉上。
是啊,詹教授說過的,約翰遜發現偉大的人類始祖的那一刻,他擺在土坑旁工作台上的收音機,正好播放披頭四的這首歌,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這便是「露西」一名的由來……多少個無寐的夜,他便是與隔壁的年輕人一起沉浸在這迷幻的旋律中,以標本、文件、知識慾望為吸食工具,無法自拔地吸食著考古學家的露西LSD(至此保羅麥卡尼對這首歌係否乞靈於嗑藥的溫吞解釋,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而他的妻子,棄婦般的獨自躺在床上,就這麼瞪視著天花板,直至天明……
有沒可能一個人能把自己悶死?──把臉埋進抱枕裡的他這麼想著,但那首該死的歌仍然不斷重複,With Diamonds……With Diamonds……咳咳,他突然被自己的淚水嗆到,整張臉猛然漲紅,肺炎末期似的,他蹲在地上,無法抑制地咳起來。
咳!咳!咳!他拼了命地咳著──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光芒,在昏暗的空間裡乍然閃現。那光只閃了一下,隨即消失。他睜大紅腫的眼睛仔細瞧,前方的地毯接縫間,在某種角度之下,有個微光躲在那兒。他伸出手,摸,摸到一個小小的東西。
一枚鑽戒。
「前天跟你說的,人家的婚戒不見了,你有幫我留意嗎?」
「婚戒?」他翻著字跡凌亂的筆記,咕噥著:「什麼婚戒?」
「就是結婚戒指嘛。」
「喔,結婚戒指怎麼了?」他把筆記本放下,拿起計算機。
「不見了啊!」
「不見了……咦這數據怎麼會……不見了就找啊。」他放下計算機,又把筆記本拿在手上。
「你有專心聽我說話嗎?」
「有啊。」他開始在紙上運算起來,「我很忙,明天的會議要用到這份報告,不趕出來不行。」
「我知道了。」
五分鐘後,他把頭抬起來──他的妻已不在那兒。
他不知道妻子何時離開,總是這樣,即便是那天,妻子永遠離開的那個酷熱的午後,他仍然如往常般待在實驗室裡,一直到校警匆匆趕來,通知他「尊夫人出事了」,他以為妻子又鬧情緒像上回那樣把家裡的碗盤砸得粉碎,「等等我有一個測試結果快出來了」他這麼說,那警衛卻吃錯藥似地吼起來──「你太太自殺啦!」
為時既晚。他甚至想不起來,後來妻子曾否再提起那枚婚戒,兩人定情的信物。
「我找到了,妳看看,我找到了妳的鑽戒,妳快來看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現在,他跪在地上,手上捏著妻子遍尋不著的婚戒,像個傻子地邊哭邊笑。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而就在披頭四的歌聲淡出之前,他想起婚禮那天,妻子嬌羞地伸出手指戴上那枚鑽戒,幸福如在天堂的模樣,眼前一黑,終於昏厥了過去。
「同學們,請記得,」
如今,假如你有幸上這一位考古學權威的課,整個學期你將不斷聽到以下這段,彷彿謎語般的話語:
「露西不曾死去,她活著,就在我們的身邊,用你所學去尋找她、研究她、愛惜她,那麼你就會發現她,然後真正地擁有她。露西是你們一生的課業,去,在她成為歷史之前,去找出她來吧。」
那麼,各位,你找到你的露西了嗎?
本文作者__陳南宗
引用自__文字監獄